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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年已62岁的苏轼被一叶孤舟送到了蛮荒苍凉之地海南岛。他乘坐的小舟是从广东徐闻出发的,到海南后来回两次都从澄迈经过。关于他两次是否都在这里登舟,史学界一直争论不休,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来琼时曾在澄迈通潮驿住过,去琼州府履行了报到手续,再往儋州中和镇。北归时亦曾在澄迈通潮驿小住,因为澄迈是琼州与儋州古驿道上的必经之路。澄迈这个重要的地理节点,承载着诸多历史的印记。这次海南寻苏之旅,我自然要专门来探访。
澄迈因老县治所在地“老城镇”有澄江和迈水而得名。自汉代时设立苟中县,隋大业三年在旧苟中县境内设立澄迈县,如今的县城设在金江镇,而我要去的是北宋时期的县治“老城镇”。从海口东过来半个小时左右高铁就到了。从高铁站到盈滨半岛住下后,再打的来到老城镇的东坡步行街。
入口处东坡先生的雕刻栩栩如生,他正抬头凝望,神态安然自若。这条街以中国宋代传统建筑风格打造,红梁黛瓦,檐牙高啄,古色古香的气韵扑面而来。各种特色餐饮和水果店铺错落有致,让人目不暇接。水果批发店里,青芒菠萝等一众南国果品下单打包快递全国的广告牌到处都是。
时近中午,就近找了家餐馆,点了当地有名的隆江猪脚饭,老板很厚道,说饭、汤、佐料不够尽管添。我一边等待一边观察,脑海里仿佛看到了东坡当年漫步码头周边老街的身影,实际上相对于旧码头来说,这里还是近几十年在小镇的基础上形成的新区。东坡或许会被眼前扩容后的老城镇热闹的市井生活所吸引,驻足感受人间的烟火气。
步行街里,有一家吸引我注意的东坡书屋。我推开大门,一股浓郁的书香气弥漫开来。店内摆放着许多与苏轼相关的书籍,从他的诗词文集传记到后人对他的研究著作,有许多个不同的版本,好些我从没见过。
我随手拿起一本《苏东坡全集》,随便翻了几页,熟悉的诗句映入眼帘:“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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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是苏轼到海南后在元符二年写的,在这个蛮瘴僻远的“天涯海角”生活了二年之后,早已跳出了面对异乡荒凉景那种飘零流落的悲伤感,老人以欢快跳跃的笔触,突出了岛国绚丽的春光和充满生机的大自然,是对海南之春的第一首热情洋溢的赞歌。眼下正是海南三月,一路上看到车窗外三角梅等春花盛开的景色,我心里特别有共鸣感。
在书店老板的热情招呼下,我趁机坐下,与他闲聊起来。老板四十多岁,干练敦厚。他本人非常喜欢苏东坡,参加过许多次的怀苏景苏之类的大讲堂和沙龙活动,每天守着这么个以东坡书籍为主的专业书店,也许并不是完全靠此营生,一半也出于心中的那一份爱好。我与他短暂的十几分钟的交流,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他说澄迈老城镇的东坡文化建设,省里这几年非常重视,一批东坡在澄迈的古迹正在推进中,下次你若再来,会看到许多新变化。我听后非常高兴,在书店里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沉浸在其他几本从没翻过的苏轼专著中,感受着他跨越千年的智慧与魅力。
离开东坡步行街,我前往澄迈学宫。学宫是古代教育的重要场所,承载着传承文化、培育人才的使命。澄迈学宫历史悠久,建筑风格庄重典雅,是海南五大学宫之一。走进学宫,仿佛能听到当年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苏轼一生重视教育,他在海南期间,积极传播知识,培养人才,犹如一盏明灯,照亮了这片土地的文化传承之路。这座学宫建于南宋时期,当年苏轼逗留澄迈时当然没见过,但他在海南的文脉却得到了延续。据说后世应考的学子,常来这里祭拜孔子和苏轼。现在这里经常举行国学课堂和东坡诗词歌赋交流等活动,我站在学宫门口,心中对苏轼又增添了几分敬意。
学宫大门前,就是老城镇的一条最老的主街。我穿梭在老街小巷中,充满了岁月的痕迹,每一块石板路、每一扇老门窗,仿佛都在诉说着历史故事。苏轼当年或许也曾在这些街巷中走过,他可能在这里与当地百姓交谈,了解他们的生活。老街很狭窄,摆满了各种小摊。好几个妇女在卖小鱼小虾等海产品,脸上被海风吹得赭红的,看起来很纯朴地道。我下意识地问了几种海鲜价格,果然比杭州市场要便宜得多。可惜我住的不是公寓式酒店,否则买回来自己烧几个海鲜挺好的。
正在暗叹之际,小弄堂里一条黑色的小狗窜了过来,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它是冲着其中一个摊主去的。看着这只乌黑的小狗,我立马联想起了苏轼带着那条“乌嘴”北归中原的往事。谪居儋州时苏轼曾养过一条爱犬,北返时这条狗随他从儋州来到老城镇,在经过澄江上的长桥时,那条狗“长桥不肯蹑,径渡清深浦”,上岸时还咆哮着将路人吓了一跳,苏东坡为此作了《余来儋耳,得吠狗,曰乌嘴,甚猛而驯,随予迁合浦,过澄迈,泅而济,路人皆惊,戏为作此诗》的叙和诗。
寻访通潮阁遗址,是我此次的重要内容。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五月,苏轼受命自儋州移廉州安置,六月十一日他就抵达了通潮驿住下。他像三年之前一样,再一次登上了通潮阁,举目远眺,水天一色恒正网,天际浩瀚无垠,他不由得感慨万千,写下了两首《澄迈驿通潮阁二首》,其一是“倦客愁闻归路遥,眼明飞阁俯长桥。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其二是“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我平时也特别喜欢白鹭,几乎逢鹭必拍,所以很欣赏这首诗中“贪看”这二字,他心怀着愁绪,突然发现白鹭在水边飞翔,视线就迷恋地跟着轻灵的白鹭,不知不觉中晚潮悄然而退,只剩下一片青葱的树林渐入暮色之中。他像杜甫一样,将自己比拟为“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之前我一直将“青林”当作一般的绿树成荫,消失在茫茫无边的暮色之中。后来听了海南苏学大家李公羽老师的讲座,据他考证认为,这是特指澄迈一带的红树林,考证之细之新令我非常意外。
后一首说自己本来想终老海南再也不指望北归中原了,这个时候朝廷突然招他回去,诗中“青山一发是中原”,既是对琼州两岸地理距离的凝缩,也凝聚着对海南的深厚感情和回归中原故土的欣喜,几种情感交织,让这位64岁的老人伫立良久,心情始终不能平静。后来“通潮飞阁”一直被列为澄迈八景。
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十三日,苏轼北归前在澄迈没有遇到老友赵梦得,只见到他儿子,就留下一封便信,其中有“轼将渡海。宿澄迈”之句,这封后世称之为“渡海帖”的书法作品,被视为苏轼晚年书法的代表作,现在藏于我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我在一位快递小哥的指引下绕来绕去好一会,最后才搞明白这个通潮阁遗址现在是糖厂老宿舍区,已是残垣断壁,只竖着一块通潮阁遗址的石碑。当年雄伟壮观海天揽胜的名阁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后来听一位专家在讲座上说,当地政府已将重建此阁列入了今年的重点工程中,心中非常欣喜。
既然古阁不复存在,就到永庆寺寻访一下吧。永庆寺是苏轼两经澄迈时都到访过的地方。清代《澄迈县志》记载:“永庆寺在老城以东二里。”它离当年苏轼投宿的驿站距离很近。始建于北宋时期,经历代重修扩建,形成一定的规模,永庆寺后来毁于战乱。千年沧海桑田,海岸线从老城镇老码头到现在的盈滨半岛,向外拓展了好几公里,浩瀚的大海逐渐变成了陆地新区。
苏轼游历的老永庆寺,历史上的名臣李纲、李光、胡铨等都慕名游历过,其中李纲还写过《题永庆寺》的诗:“禅林古刹隐深山,梵音袅袅绕云间。千年佛脉传香火,一梦南荒亦心安。”明代澄迈名士曾沂,壮志未酬心生归隐之念,欣赏了寺内的五树六花后,写下了流传后世的《永庆丛林》:“梵宫森植有丛林,苑翳虬盘院宇深。四际不闻钟鼓响,在中只见是阴阴。”当然,永庆寺最值得纪念的还是东坡先生。
北宋绍圣四年(1097年)6月苏轼刚来海南时,曾经“歇宿澄迈通潮阁,游永庆寺”,为此处美景所陶醉,欣然作《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一诗:“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永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诗人被贬到九死一生的天涯海角,在穷途末路之际,面朝大海,感慨天风,描述海南壮丽的自然风光。同时又记述睡梦中的奇特之象,好像天庭仙乐、云电改容,都在欢迎他这个千里投荒的不老翁,显示了不为外物所扰,不被困境所压的从容乐观、旷达自信的精神状态。
现在的永庆寺是2009年重建的,是琼北地区规模最大的佛教寺院,素有“北有永庆寺,南有南山寺”的说法。迁建后的新寺位于澄迈盈滨半岛,是海口西海岸“17公里黄金海岸线”延伸线上的一个重要景点,寺院占地80亩,按照宋代的形制布局,殿宇高广、庄严瑰丽、树木葱茏、背濒大海。主体建筑群是五进式院落格局。大门一侧立着醒目的铭碑,标记着寺内供奉的佛像,数量、重量、质量等创13项吉尼斯世界纪录,它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玉石佛学博物馆。
游览寺内,我看到一块“我是谁”的石碑,这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提出的灵魂拷问,直击游人的胸臆,与博大精深的佛学理论倒也十分吻合。与这块碑相对的是一块易拉宝,上写“年少不读苏东坡,读懂已是境中人”,每一个人无论处于顺境还是逆境,处于职场还是居于乡野,都可以从苏轼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最令我驻足的是旁边还树有一块红底黄字的牌子,是对苏诗中“永啸来天风”的学术探讨,认为网络上对“永”字解释为永久绵长之类都是误解了本意,别出心裁地提出这里的“永”就是指永庆寺。这个形式的小作文,这样的一种别解,我之前看过好几遍这首诗,还是第一次看到。我一直将此“永”通假为“咏”字,古人诗中不是常用啸咏或咏啸吗?心里不觉暗暗吃惊,这算不算以特殊的形式向近千年之前到过本寺的东坡先生遥致敬意呢?
走出永庆寺,有一条小道通向永庆后海。三月的海风还不燥热,刚好清凉宜人,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悦耳的声音。苏轼当年渡海时,面对的或许也是这样的大海。波涛汹涌的海上,他曾说自己在船上“眩栗丧魄”,内心充满了恐惧与不安。凭借着自己豁达的胸怀和坚韧的意志,以“乘桴浮于海”掩饰了哀伤和惶恐。站在海边,我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心中对苏轼的敬意油然而生。
阴沉了半天的天际,临近傍晚,夕阳在短短十几分钟内突然露出了鸭蛋黄。沙滩上涉水散步的游人一个个都成了动人的剪影。从后海沙滩到我落宿的连锁酒店只有二公里左右的路程。我在夕照余晖中沿着沙滩一边慢慢地游走欣赏,一边又想起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的七言律诗:“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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